我的西溪情缘

细细想来，我与西溪的近30年情缘，经历了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描述的那曲折过程：“众里寻它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却在灯火阑栅处。”先是湮灭后的吁请重建与屡寻不见，然后又目睹了景区重建初期的无序而混乱的竞争，最终才见到“现代旅游版”的西溪湿地公园盛景。

我想：如我般能如此全面地经历西溪废兴全过程的杭州人，也实在不多的。

最早知道“西溪”之名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，我正应邀给杭州人民广播电台的“杭州与西湖”专题节目撰写系列散文。当时，我寻寻觅觅，走一路写一路，几乎跑遍了西湖周边鲜为人知的冷僻山水，如琅当岭，白龙潭等。

改革开放初兴，旅游尚未热起，沿途山水间，常常只我一人。为写出新篇，我搜尽了那时杭州图书馆所能找得到的书籍资料，当“发现”西溪后，我手头唯一线索是两个词组：留下，沿山河。

那是一个天色淡灰的初冬，我特意骑着自行车到留下。当我在老街上，连续向十余位居民询之“西溪”何在？竟十问九不知，那一知者也不过只知曾有此名，至于如何去游览就摇首无语了。徘徊于留下，与西溪失之交臂，心情很是沮丧。

我只好顺着沿山河走了一程，还拐进花坞瞥了一眼，回家后据资料与实地感受写了《西溪话旧》《西溪的沉思》，发表于1986年3月和1987年5月的报刊上，顺便还写了篇《花坞的桃花》。

我的叩问无功而返。西溪，无奈地早已消失在“革命”之中，踪迹难觅。

我的文字是这样叙述的：

西溪俗称沿山河，位于杭州西湖之西，北山之阴，流经留下，东岳，古荡，松木场，至余杭塘河，风景佳美。西溪的出名已有八百多年了。相传南宋定都杭州时欲择西溪一带新建皇宫，以与北宋筑皇宫于汴京西北相符，后来限于人力财力与军事形势，改以凤凰山的杭州州治作基础扩建行宫。据说，宋高宗曾恋恋不舍地指着地图说：“西溪且留下吧！”于是，当年“渔樵耕牧自成村，就屋编篱古意存”的数百户居民的村落就名为“留下”了。

西溪景色之美，一是观芦，二是探梅。

旧《辞海》说西溪是：“群山四绕，曲水回环，两岸多茶竹梅栗；初秋时，水涯芦花盛放，黎明时花色尤佳，邑人破晓来游者甚众。”旧时文人厌西湖染有脂粉气，颇爱此处的清气野趣，张岱《西湖梦寻》中说：“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，入其中者，目厌绮丽，耳厌笙歌，欲寻深溪盘谷，可以避世如桃源、菊水者，当以西溪为最。”沿秦亭，法华，安乐诸山走去，为十八里宋时的辇道。西溪有十八坞，七十二庵，只见山坞深藏，溪水曲折，休庵，肯庵，法楞庵，天泉庵，梅溪庵等寺庵如缀在古老河道上的闪耀珠宝。

观芦最胜处有“秋雪八景”：仙岛荡，慢芦庵，莲花幢，杨柳城，檐匐篱，护生堤，弹指楼，秋雪滩。林纾描写苇荡说：“荡析水为九道，芦花间之。隔芦望邻船人，但见半身；带以下，芦花也。”朱梦彪笔下的秋雪庵是：“庵在水中央，四面皆芦洲。秋深蒹葭吐絮，月夜登阁，望之白云飘渺。清风徐来，晶光摇曳，弥漫千顷，皎灿炫目，觉此身修然霞举，如在冰壶琼岛间，不复见大地人世……”茭芦庵建有观芦水阁，弹指楼有历代两浙词人祠，每年霜降以祀。

至于探梅，早在明代，王在晋就言这一带为：“古梅成丛，斜枝劲干，为百年老种。白花平铺散玉，绰约幽芬；琼林瑶岛，晶辉不夜。”有梅花泉一泓，雪沤旋起，作梅花状，与溪上梅花交映。康熙南巡到此写诗道：“十里清溪曲，修篁入望森。暖催梅竹早，水落草痕深。”皇帝到了这小村野港做出如此清气逼人的诗来，确实难得。

世事沧桑，西溪历经几十年的变迁，尤其是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之间，围荡垦田，拆庵建厂，早已毁芦废梅了，往昔盛事如今几已无迹可踪了。

近时，读到著名园艺家陈从周先生的赞誉之词：“我国的风景区，都有主副之设，山东泰山之与长清，杭州西湖之与西溪”，深为之掩卷感叹：愿从西溪的沉思中抬起头来，人与自然应当是最诚挚的朋友，两者应当和谐融洽地共同生存。

90年代后，随着旅游业的兴盛，西溪被乡人再次提及。但进展缓慢，多时仅停滞于纸媒之上。我知道了蒋村的端午龙舟赛和王家村码头，但因自己刚辞职“下海”，忙于生机也无暇一往。

转机出现在进入新世纪的“非典”之后，登山热的兴起，有了一帮热衷于玩的好友，游西溪就是顺理成章之事。

2003年9月27日星期天，从市中医院乘830路公交车到蒋村乡。车行终点，即有不少当地村民涌上来兜生意，说是“乘船，中餐加喝茶，每人10元”，价不高，十足平民消费。

蒋村水产市场旁，下了船埠头，跳进一条装饰一新的水泥船：红地毯，塑布顶，一张小长桌，恰好相围而坐。由于景区尚在恢复阶段，游船以原运输船替代，坐得自然没有西湖船沙发靠背的舒适，但一样可探手水中，掬一盈碧波。中年船娘摇橹撑杆，一路荡舟悠悠；舟中人摊开携带的酒食，优哉悠哉；船过水闸，河道渐宽，水面一侧是一串水葫芦围着一片菱角田，有老人坐在木盆中采菱，双手起落，青青的菱，尖尖的角，勾住了我等一双双眼球；舟中人呼：送菱来！老者生意精到，要价比集市高50%为一块二，大家都说，吃个新鲜，菱的魂灵儿还在哩；于是船上响起一片嗍菱声，真鲜真嫩；有说读到科普文章，菱壳能治癌，于是就打包带回。

舟行水中，一如滑行在镜面上，那临岸的芦苇在秋风里摇曳，岸上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；舟中人羡慕岸边人垂钓的宁静，而岸边人妒忌舟中人欢饮的潇洒哩。处处皆风景，哈哈……

到了度假村，船缆一系，游客摇摇晃晃地踏上土地，嘻嘻哈哈地走上一遭，几间小木屋，一排餐饮店，千篇一律的设施盯着的只是城里人的钱袋，你听：麻将声声使水乡还剩多少原汁原味的天籁之音呢？忙致富，奔小康的人们正恨不得把整个水乡变成大型水产品养殖场哩！目下风行的休闲式旅游竟按捺不住急功近利的冲动，至少在文化层面上是大打折扣的。

回船再行，过了那在电视镜头中早已熟悉了的一段“赛龙舟”的河道——深潭口，随流转向，顿觉豁然开朗，河道骤然大开，宽阔得像个湖，好大好大的湖，一问果然，此处名南獐湖，俗称蒹葭里。林纾曾描写说：“涡水一名南獐湖，苇荡也……溪色愈明净。”极目望去，南天隐隐约约是北高峰美人峰天门山的剪影，水面掠过白鹭，荡边飞来芦花，我们好像迷失了自己，从哪来？到哪去？也许我们已化作水滴融入水里……

不知不觉中，来到“蒹葭深处”，秋雪庵遗址被圈了起来，像是村民承包的，要收每人一元的门票。上岛走走，不过是堆起几个茅草屋，养着几只本鸡来兜售，还有香火缭绕中供奉着的瓷观音，颇为失望。更遗憾的是茭芦庵，连船娘也不知其址，只好不去。此次，荡舟西溪，我看到的是正在逐渐恢复中的西溪，它变小了但还在，芦苇水鸟祈盼着人们为之留出更大的生存空间。

好在缘份未尽，终有后来迟到的约会。

现在我们知道，西溪其实是指“老和山——北高峰——石人岭”山脊线以北的一大片地域：包括古荡，留下，蒋村，五常四个乡镇，沿山的“西溪十八坞”只是一小部分。

西溪湿地发现于东晋，发展于唐宋，盛于明清，衰于民国。西溪湿地是国内罕见的城市湿地，自然地形是低洼的水网平原，以鱼塘、河港、湖漾及狭窄的塘基和面积较大的植被群落相间组成，属次生湿地，山水交融，区内70％是水域，以至村庄田野之间非舟莫渡。

然而，近年来又一轮的劫难再向西溪袭来：经济建设大潮中，从古荡到留下新开的公路，横劈西溪流域，肢解了景区。蒋村1996年划归西湖区后，地价直飙，房地产热，城市迅猛地将文教区西扩，一路沿伸出蒋村别墅区，蒋村商住区，直插西溪心脏地带。加之当地居民圈水养鱼、围荡造田、办厂建屋，湿地大量水域趋于消失。湿地优美的自然景观已不复存在，前人的诗词、匾额、碑刻等已散落流失，湿地“冷、野、淡、雅”的意境亦已难觅其踪。

我忧心如焚地注视着残存的西溪——残留的蒋村西侧核心区和五常部分尚存些许港汊河道。环保学告诉我们：地球上有不可替代的三大生态系统，海洋森林与湿地——这是许多生物赖以生存的根基呵！

西溪——杭州“城市之肾”，有着对城市环境无法取代的净化功能。没有了肾的城市还能活吗？没有了西溪的杭州还叫“吴越都会”吗？人们啊，请放过这残存的西溪吧。为补救历史的错误，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。

终于啊终于，在九曲回环的市场经济大潮中，西溪终于又被重新关注了。打造杭州天堂，开发旅游经济，人们的目光又聚焦在“三西”了：西湖在变新变美，湖西湿地乌龟潭，浴鹄湾，茅家埠再次登台亮相。西泠也然。西溪醒来了，以惊人的魅力迅速地改变着一切。让风景不在荒废中淹没，也不在商潮中变色，任重道远，我辈要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呵。

杭州市委市府于2003年8月拉开了“西溪湿地综合保护工程”帷幕。湿地工程是一项保护环境的“生态工程”、传承历史的“文脉工程”、造福于民的“民心工程”，是市区联动的“融入工程”、湿地保护的“示范工程”、提升城市品位的“竞争力工程”。于是，昔日“芦锥几顷界为田，一曲溪流一曲烟。记取飞尘难到处，矮梅下系庳蓬船”的西溪意境又回到了现代人的眼前。

整修一新的西溪景区一二三期渐次开放。作为老杭州，怀揣西溪情结，我重又拥有了背靠后花园之感：我或走马荆源访古的油菜花田，敲响那十二生肖石像的铜锣，一敲添福、二敲添寿、三敲添富贵；或参观中国湿地博物馆，了解湿地与人类福祉的紧密关系；或流连于洪园戏曲长廊，聆听悠悠飘来的江南越韵；或漫步“福禄寿”三堤，赏秋芦飞雪、观火柿映波、寻莲滩鹭影……

在每年霜降后的第十日，西溪秋雪庵侧的“历代两浙词人祠堂”总要举行约定俗成的祭祀。来自各地的诗友们身着传统祭服，向历代浙江词坛先贤鞠躬行礼，恭敬上香，并吟诵了祭文。

情缘天定，我也受邀成为“西溪文化研究会”的一员。

如今游人如织的西溪，哪还记得风雨萧瑟的年代？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毕竟在这里翻开了可喜的一页。

文 | 沈志荣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

编辑 | 唐  琼 侯可欣 詹佳怡

编审 | 刘  想